局外人


今天,是妈妈的生日,也许是明天,我不很记得,只是昨天爸爸发短信说:“明后天是你妈的生日,记得打个电话。”爸爸所谓的“明后天”是个大概的范围,到底是“明天”还是“后天”,我不很清楚,我也不清楚他是否清楚。“那就算是今天吧,”我想,“总不会错的,错了关系也不大,她应该也不会在意。”
说实话,我很久没见着她了,最近的听见她的声音是在这个月月初,她电话通知我这个月的生活费已经打到卡上了,我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呢,记不太清了,大概是对她继续供养我表达了一下感激之情吧,她便公事公办一样地嘱咐我照顾好自己,不等我回答就挂断了电话。是了,她很忙,总是忙着上班或者出差,当然没有很多空闲的时间和我聊天。在我跟爸爸还和她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的那些年,我就很少能和她说上话了。爸爸也总是沉默寡言的,他总是研究他的教案,或是翻看那些艰深晦涩的古籍,长久以来,家里总是弥漫着墨水的味道,还有书页翻动的细小声音,偶尔会有敲击键盘的咔哒声,那是妈妈在工作。爸爸和妈妈,一个是历史老师,一个是单位领导,或许在外面都说了太多的话,在家里都不想再有交流了。至于我,则喜欢躺在房间里思考,说是思考,其实也只是胡思乱想。我一个人生活得很好,表面上是不需要他们操心的,我也非常喜欢家里的安静,我们三个人都有自己的事做,互不打扰,多平静,多和谐。哪怕这安静的生活其实已经布满裂痕了,只要表面上是完整的,又何必深究呢?
想到这里,我不得不承认我有点怀念当年的生活,虽然现在的生活差别也并不大。我突然很想回忆一下妈妈的样貌,太久没见了,我又是个健忘的人,记忆中妈妈的脸都有点模糊了。我依稀记得手机里是有一张妈妈的照片的,急不可待地找了起来,总算找到了,分辨率不是很高,因为那张照片是爸爸那个好多年没有更新换代的诺基亚拍的。那天爸爸妈妈带我去看了心理医生,回家的路上看到一棵长得很茂盛的梧桐树,阳光很好,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落到地上,就像一地碎金,耀眼得很。妈妈也许是想到了医生说的要多交流的话,她微笑地对我说:“我们站在那里拍个照吧,你笑一个,好吗?”我是没有拒绝的理由的,如她所愿地乖乖站着拍照,散落的阳光落在我们身上,给我们一家人镀上一层美丽又幸福的圣光。然而拍好的照片并不很让妈妈满意,因为我笑得太勉强了,我也没有办法,毕竟我还是个才看了医生的病人,我甚至对他们说:“这个不是我的错。”妈妈有点生气了,爸爸抚摸着我的短发说:“算了算了,等安安头发长长了我们再去影楼拍一组全家福,现在先回去休息吧。”妈妈疲惫地叹了口气,还是妥协了。后来我的头发长好了,他们俩却离婚了,这样也好,我们也不用强颜欢笑地凑一张诡异的全家福。
手机屏幕暗了下去,漆黑的屏幕倒映出我的脸,我的头发已经长到及腰了,黑亮的长发像瀑布一样倾泻而下,衬托出我的脸也柔美了起来,细碎的额发还遮住了我眼角的泪痣,我现在的样子正是妈妈最满意的样子,像个乖巧懂事的淑女。我不由得抚上那颗痣,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特别庆幸我有那颗泪痣,虽然我奶奶生前曾说过有泪痣的人都爱哭,命途坎坷。我知道是因为叶剪秋,她曾说过,她最喜欢我的泪痣了。
我是在高一认识叶剪秋的。那天我一个人到学校报名,即将开始我三年的高中生涯。报名结束后,我正在熟悉校园,在人头攒动的报名点一眼就看见了她,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好看的女孩子,我当时贫穷的词汇水平完全描述不出她的美,直到后来语文课学到了《雨巷》,我才豁然开朗,叶剪秋不就是那样如丁香一般的女子吗,有丁香一样的颜色,丁香一样的芬芳,甚至带上了一点淡淡的哀愁。当然报名的那天她那可爱的脸上并没有哀愁,她带着新奇的目光打量着她的新学校,似乎还带着一点迷茫。腼腆如我,竟然在她目光的吸引下走到她面前,结结巴巴地自我介绍:“你好,我叫林安,平安的安,我们一个班呐,要不要我带你去找寝室?”她惊讶地看着我,然后笑了,她一定没有意识到她的笑有多么可爱,她说:“你好,我叫叶剪秋,这是我妈妈。”我这才注意到她身后的那个女人,她也很美,带着岁月沉淀下的安然气质,最主要的,是拥有我妈妈没有的慈爱的笑容,她对我微微点了下头。然后叶剪秋开心地拉着我的手说:“你已经报了名了吗?学校太大了,我根本找不到寝室,你已经找到了吗?带我去吧,我们做室友好不好?”她突如其来的热情和接二连三的问题让我晕头转向的,但是我也乐在其中,笑得像个傻子。后来,叶剪秋就成了我高中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挚友。
我喜欢连名带姓地称呼她,就算我们关系最亲密的日子也是如此,她曾问我:“我都叫你安安的,你为什么不叫我的昵称呢?”我说:“因为你的名字很好听啊。”她就会笑,然后告诉我,她们家是中医世家,取名字喜欢用草药名,剪秋萝是一味药材,她还有个叫叶冬青的双胞胎哥哥。她说起她的家人的时候,总带着一种温馨的语气,眼睛里还会有美丽的光芒闪烁。我去过很多次她们家,那种其乐融融的景象现在还历历在目,那时候我才知道正常的家庭应该是怎样的,叶爸爸会嫌弃叶妈妈的菜不好吃却又每次都能吃完,叶妈妈会和叶爸爸说每天发生的趣事,叶剪秋和她的哥哥还会互相斗嘴,总之叶家是不会有我们家那种死一般的寂静的。
我喜欢叶剪秋,爱屋及乌,自然也连带着叶冬青一起喜欢。叶冬青和我们一个年级,不同班,他经常在课间的时候来我们班找我们聊天,我也与冬青相谈甚欢,久而久之,就传出了我和冬青在谈恋爱的谣言。高中的生活总是枯燥无味的,冬青在我们年级也是个风云人物,这样的人早恋的话自然是一个不错的谈资。一开始我们都不甚在意,毕竟我也从来没有融入过那些人,由他们误会也不会对我造成什么伤害,可是叶剪秋好像不怎么开心。
我们经常会在下晚自习后去操场散步,那天她突然拉着我坐在看台上,夏夜里有虫子在鸣叫,远处荷塘里还有潺潺的流水声,操场上不少人在跑步,他们互不干扰。我们没有声音地坐了很久,叶剪秋说:“其实我有句话想跟你说。”
我在月光下注视着她白玉一样的脸颊,她没有继续往下说,而是仰头看着月亮,我能清晰地看见她的睫毛在月光下泛着银光,而她的眼睛里盛着斑斓的星空。她的目光终于从天上回到我的脸上,继续说道:“我不喜欢你和我哥走得太近。”我的心突然有点苦涩,继而故作轻松的说:“放心吧,不会和你抢哥哥的。”她却抬起了手撩开我的碎发,抚摸着我的眼角,我能感觉到她停留在我泪痣上的无比温柔的目光,她说:“我比较担心我哥跟我抢你。”天知道那一刻我的心情是多么的震撼,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抑制不住破土而生了,但是脸上还是一脸淡定地说:“嗯,叶冬青名字没有叶剪秋好听,长得也没有叶剪秋好看,要是你们争起来了,我一定站你这边。”说着还自以为风趣地对她眨了眨眼,于是叶剪秋笑了,那一刻所有事物都暗淡无光,月亮似乎躲进了云层里,但是我能在黑暗中看到她上扬的嘴角,我突然凑近了她,然后不受控制地吻上了她,我能看到她近在咫尺的眼睛里的惊讶和羞怯。然后重新到来的月光将我们分开,她却握上了我冰凉的手指。很久以后,我都无法忘记那个月光时隐时现的夜晚里喧闹的众生和她细瘦的手掌的温度。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我在想叶剪秋,甚至在喃喃地念着她的名字,她的名字可真好听,念着的时候牙齿分开又靠拢,嘴唇咧开的角度像是在微笑,“叶\剪\/秋—”,三个音节仄起平收,就像是我想到她时波澜起伏的心跳,每一下都像是从口中吐出蜜,又落回到心上。她的身上还有很清新的甜味,也许是香皂或者沐浴露普通的香味,却能让我想到叶嫩花初时节的阵阵清风,她柔软的唇瓣,就像含苞欲放的花骨朵,艳丽却带着致命的童贞,还有她微暖的手指,我不由自主地摸上我的眼角,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她指尖的余温。然后我回过味来,原来这种感觉,就是喜欢啊。我突然觉得我的长发很碍事,它垂下来的时候总是会挡住我眼角的痣,我急切地想剪掉它,我想露出我的泪痣,我想让叶剪秋看向它的视线没有阻挡。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去理发店理了个平头,然后光荣地迟到了,我在全班的注目礼中坐到自己的座位,讲台上的班主任最先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语气幽默的说:“我们班上的男生啊,头发的长度就应该像林安看齐,这样多精神。”然后全班就在快活的气氛中开始了早读。同桌一个男生对我说:“没想到林安你这么酷啊,你是打赌输了吗?”我不置可否,又回过头去看坐在后排的叶剪秋,正好她也在看我,我们的目光相撞的时候,我看见她的脸颊迅速透着粉色,然后我冲她俏皮地眨了眨眼。
当然,我这样出格的行为还是得到了妈妈的注意,她和爸爸因为这件事大吵了一架,为我们家带来了久违的热闹景象,他们互相责怪对方没有给予我足够的重视,竟然让我做出如此过激的事,他们误以为我剪短头发是在向他们抗议,却并没有关注我的真实想法。在这场由我引发的风波中,我彻底是个局外人。不过我能理解他们,他们积怨已久,只是想找个理由发泄一下而已,按照正常的剧情,我应该在他们吵得最厉害的时候哭着认错,给他们一个台阶下,他们就可以达成共识顺势冲着我发火,合力批判我一番,再然后又可以维持一段时间的和平。然而这一次我却并没有如他们的意,他们吵架的同时,我在房间里写着日记,日记里都是我对叶剪秋的爱意。
我和叶剪秋的爱情甜蜜而青涩,与作为好友时期的我们也没有多大的区别,但是由于我张扬的短发,渐渐地还是引起了关注。最先发现异样的是叶冬青,他撞见了我和叶剪秋的亲吻,叶剪秋的脸色有些无措,与我相扣的手指在微微颤抖,我毫无畏惧地直视着他,并且紧了紧叶剪秋的手,叶冬青的脸色迅速地灰败起来,他自嘲地对叶剪秋说:“哥哥总是要让着妹妹的。”然后他就走了,留下一个清瘦的背影。身旁的叶剪秋似乎松了一口气,看着我的眼睛里带着一种胜利者的笑意,然后抬手摸了摸我那还扎手的短发。
我和叶剪秋的胜利并没有持续太久,叶家父母比我爸妈更早发现这件事,良好的家教使得他们并没有找我麻烦,但过强的行动力让他们在一天之内就搬离了这座城市,当我像往常一样来到学校的时候,我已经找不到叶剪秋和叶冬青了,他们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失去了叶剪秋的我变得失魂落魄,并且拒绝上学,爸爸妈妈终于发现了我的异常。那天我正拿着刀片往我手腕上比划,其实我并没有想死,我只是想知道我的血是不是还是温热的。我的抑郁症边缘的症状引起了他们从未有过的高度重视,妈妈甚至频繁请假带我去看心理医生,她始终认为我对叶剪秋的爱是因为我有病,我却觉得我没有任何毛病,只要见到叶剪秋我就可以不治而愈。
他们发现,我每次见了心理医生之后状态都会好一点,他们并不知道那是一种“终于要结束了”的解脱感,他们乐观地认为我会渐渐正常起来,不管是心理状态还是性取向,之后我会按照他们的想法回到学校,最后考上大学。
我的心理医生是个戴眼镜的男人,他有着鹰一样锐利的眼睛,却又像一直聒噪的麻雀一样喜欢自说自话,他与我的对话总是以“孩子啊放轻松一点”开头,和“要记得按时吃药”结尾,我跟他没什么可说的。他认为我对叶剪秋的爱情是由于妈妈对我关心不够,使我对同性产生了过度的依赖感,那并不是爱情。但是我打断了他,我说这不是一码事,再说,无论如何,他也无法安慰我,他点了点头,又换了个角度让我考虑一下还在外面等待的爸爸妈妈,要我回归正道,不要辜负了他们的期待。我有些激动了,我在心里冷笑着,他知道些什么。他又接着说,你看看你现在的生活,各个方面都一团糟,你不能再这样堕落下去了。我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好像我身上有什么东西爆裂了似的,我开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扯着喉咙对他大吼大叫,我骂他,揪住他的衣领,把我内心的愤怒和不甘劈头盖脸地朝他发泄出来,我说他只需要继续灌他的心灵鸡汤,结束的时候再骗我爸妈买点药给我吃就够了,他凭什么要来评价我的生活,我爸妈都可以对我不闻不问他算什么东西来管我,我剪短发也好,同性恋也好,我有妨碍到任何人吗?叶剪秋离开之前我依然努力学习没有让人操心过,他有什么资格说我堕落。就因为我是同性恋,我就十恶不赦罪不可恕了吗?他似乎受到了惊吓,直到破门而入的爸爸妈妈把我们拉开,他也没有缓过神,不过这一次临走的时候他没有再给我开药,而是建议我爸妈把我送进精神病院。
他们倒也没有送我进去,妈妈首先受不了我突如其来的爆发,她觉得我让她丢了面子。她说过,她还留在这个家里都是因为我,然而我现在算是废了,那她也没有什么可留恋了的,这段时间因为我的事情耽误了太多工作,她必须要走了,我那个时候才知道他们早就协议离婚,为了我的缘故才一直作戏。说完这些,她有点紧张地看着我,我却笑了,我说,你们离婚是你们的事情,跟我关系并不大,只要还有人把我养到成年,我都无所谓,要我看,离了也好,对大家都好。
妈妈走后,爸爸也没有执着于给我找医生看病,其实我本来也没有病,他对于我性取向的态度比妈妈开明得多,也许是一种漠不关心的泰然,他只是觉得我还是应该继续去学习,我表示赞同。之后的日子又回到了叶剪秋还没有出现之前的状态,只是叶剪秋和妈妈,这两个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再也没有出现过。妈妈履行承诺,每个月负担我的生活费用直到现在,我甚至可以通过电话收获她只言片语的关心,至于叶剪秋,我无迹可寻。
但是现在,我握着手机坐在大学的寝室里,要主动联系一下妈妈,对她说一句“生日快乐”,这个认知让我无所适从,我回忆着室友平时都是怎么给父母打电话的,或许我可以语气荡漾地对她撒撒娇,然后说想她了,想到这个场景我身上泛起了鸡皮疙瘩,这样太刻意了,她会觉得我缺钱花了或者我又发病了,那还是用一种平淡而例行公事的语气就好了吧,可是这样会不会给她添麻烦。犹豫再三,直到黄昏来临,天边已经布满了美丽的晚霞,一如我和叶剪秋一起度过的那些无尽的黄昏,那样美好而珍贵。最终我还是只给妈妈发了条只有“生日快乐”四个字的祝福短信,按下发送键的那一刻,一只飞鸟划过我的窗前,留下一点灰黑的影子。我瘫软在椅子上,念叨着:“总算完了事;完了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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